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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定竹刻圣经:细读《竹人录》

2017-10-23   施远 2515次浏览

清中期嘉定文人金元钰,就其见闻,广为采辑,并加研判,撰为《竹人录》一书。书分上、下二卷,上卷载明正德至清嘉庆年间嘉定竹人凡60余家;下卷选录此前有关嘉定竹刻之诗、赋、文、铭等篇什,多为文人雅士题咏酬唱竹人与竹器之作。全书共17000余字,完成于嘉庆12年(1807),并于同年刊行。《竹人录》是历史上第一部竹刻专书,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和学术地位,刊行之初便被识者评为“不可少之书,而必传之作也”。


朱稚征,竹雕高士图笔筒,明代,上海博物馆藏

朱稚征,竹雕高士图笔筒,拓片,上海博物馆藏


流传版本


《竹人录》刊行未久即遭兵燹之灾,传本十分稀少。民国二年(1913),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由黄宾虹、邓实主编之《美术丛书》亦收入《竹人录》,所据或即嘉庆本。其后嘉定收藏家张鸿年复从竹人时湘华家获得抄本,即于民国11年(1922)倩同邑葛维桢校雠,由嘉定光明印刷社出版。民国27年(1938),竹刻收藏家、浙江鄞县人秦康祥(1914-1968)又据此本再加手校,重为刊行。2011年,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《竹人录・竹人续录》,为“中国艺术文献丛刊”之一种。该书由张素霞点校,其中《竹人录》是以国家图书馆所藏清嘉庆12年刻本为底本,佚失部分用光明社本补齐,成为目前通行《竹人录》中比较精善的版本。


沈大生,竹雕庭院仕女图笔筒,明代,上海博物馆藏


始启研究


历史上,对竹刻作品和竹人的记录散见于文人的诗文、笔记之中,绝大多数是对竹刻与竹人的题咏,表明文化界对竹刻的推崇与关注有着久远的传统,反映着国人鉴赏竹刻的审美态度与艺术趣味。但是这些都还谈不上研究,直到《竹人录》的出现,对竹刻的关注才真正触及史论的范畴。《竹人录》记载嘉定竹刻从创始者朱鹤到作者所处嘉庆时期的主要竹人,包含竹人的姓氏年里、风度个性、艺术才能、作品风格、师友传承、社会交游及相关艺术评价等大量信息。同时,金元钰在书中提出了鲜明的学术观点,并确立了某些鉴赏原则,从而开启中国竹刻历史与艺术研究的大门。《竹人录》兼具史学与艺术学的双重价值,特别是在确立中国竹刻美学品格这一方面,其意义不容小觑。


周乃始,竹刻蕉阴读书图笔筒,上海博物馆藏


周乃始,竹刻蕉阴读书图笔筒,拓片,上海博物馆藏


古人作史,推崇“春秋笔法”,意指孔子作《春秋》不仅记录历史事实,更通过暗含褒贬来表达自己的主张,为天下树立法度。金元钰撰集《竹人录》时,亦遵循这一述史心法,其详略轻重皆有深意。具体到写作手法上,《春秋》的突出特点是简要和谨严,而李庚芸在《竹人录》“序”中评价金著“体裁简净,持择谨慎,不遗不滥”,亦出一辙。综观全书对嘉定竹人及其作品的描述与品藻,皆见作者的竹刻艺术观。金元钰的竹刻艺术观,归纳起来,我将之概括为“人非俗流,器有深致”这八个字,人是指嘉定竹人,器即为嘉定竹器。


周颢,竹刻竹石图笔筒,清代,上海博物馆藏


周颢,竹刻竹石图笔筒,拓片,上海博物馆藏


何以为竹人


先来看金元钰如何评判嘉定竹人。《竹人录》打头的“小序”便开宗明义地指出:“刻竹虽小道,其人非具郑虔三绝、灵襟洒脱、居处出尘,不能下一笔。世人比之子刚治玉、抱云冶铜,犹未识诸君子之用心矣。”郑虔是盛唐时以诗书画三绝擅名的高士,此处用来喻指嘉定竹人具有多方面的修养。据《竹人录》所载,嘉定竹人大都博文多能,且其畛域甚有超逸于诗文书画这些常规文人才艺之外者。至于“灵襟洒脱,居处出尘”云云,自然是说竹人应是胸次潇洒,不为俗累,品行狷介,不俯仰于世者。当然,这些不免有些理想主义的美化成分,然而细看《竹人录》,便知金元钰的看法绝非无中生有。

金氏开列的优秀竹人必须具备的三个条件中,朱鹤、朱缨、沈兼、周乃始、周颢为全能皆备者,故浓墨重彩,点染有神。其余诸子,或具其一,或兼其二。限于篇幅,文中不能一一俱引,读者自去细读,不难体会。至于三项条件无一提及而被撰为独立条目加以介绍者,则必为技艺非凡能自出机轴的高手,《传》中仅顾珏和蔡时敏二人而已:顾珏,“不袭前人窠臼而能独立门庭”;蔡时敏,“不袭封氏面目而能各自成家”。另有张步青,为“负绝艺而姓名湮没不彰者”,对他的独立介绍便有“兴灭继绝”的情怀在中了。


封锡禄,竹根雕罗汉,清代,上海博物馆藏


金元钰坚持知人论艺的原则,他在“凡例”中明言:“蔡时敏以下,予及见其人,知其久而必传,备录如左。其余操刀者甚重,不敢滥登,惧失实也”。显然,不见其人,则不能对其是否合乎前述三项条件进行考察,仅就耳食下笔,则有“失实”之虞。不过金氏并非拘泥于“德艺双馨”的标准,对“里中素称能手”的竹人,虽“生平事实无考”,仍然作了记录,显示出公正的史笔。“持择谨慎,不遗不滥”的评价,当非虚誉。

显然,金氏认为竹刻的创作主体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工匠,而是有着多方面的文化素养且品格、气质不同流俗的“君子”。尽管“小序”的第一句是“昔人一艺之工,名垂不朽,载在史籍者,莫可殚述”,但与“治玉”“冶铜”比较而言,竹刻到底有着不一样的文化品格。金氏一方面坚持儒者重道轻器的正统立场,一方面又不能回避竹刻的工艺属性,以故采取褒扬竹人文化素养与品格的办法来调和矛盾,这就不难理解他在追求“体裁简净”而惜墨如金的同时,花了大量的篇幅抄录竹人的诗作、描写竹人的风骨和不凡的癖嗜及行迹。嘉定竹刻发展到金元钰所处时代,商品化的问题已日趋严重,金元钰大加揄扬以往那些具有高逸品格和当代淡泊自守的竹人,目的是非常明确的。


封鼎,竹雕秋菘图笔筒,清代,上海博物馆藏


器有深致


再来看“器有深致”。“深”,说的是嘉定竹刻具有雕镂深刻和体量深厚的特点;“致”,则是说竹人所作皆出于衷情,寄以文心,故能情致深长,令人玩味。《竹人录》卷下首录清初嘉定县令赵昕《竹笔尊赋》并序,序云“漥隆浅深可五六层,镂沉其次也”是对嘉定竹刻深雕作风的准确描写。到了将嘉定竹刻的深雕细刻推至极致的顾宗玉,“一器必经二三载而成”,精深可谓无以复加。金元钰描写圆雕圣手施天章的作品,“古香古色,浑厚苍深”,小巧而轻盈的雕竹器竟然有“駸駸乎三代鼎彝”的分量,不能不说是嘉定竹刻的深厚风貌使然。

嘉定竹刻从民间竹木雕的工艺基础上发展而来。三朱之前,江南的竹木雕工艺或为强调图案性的装饰风格、或者是“象生”一路写实手法。小松、三松父子的竹雕创作开始吸收绘画的营养,此后,“以画法刻竹”成为嘉定竹刻的主流创作模式。与之相辅相成,自三朱时代起的嘉定竹人就有精书画、通六书、擅篆刻的传统,如朱缨“工小篆及行草,画尤长于气韵”;沈兼“精心篆隶”;施天章“工绘事”;周颢“山水人物花卉俱佳”,又精篆刻,名列《印人传》;严煜“精心金石六书之学”;邓孚嘉“工画山水”等等,举不胜举。多方面的艺术素养或隐或显地作用于竹刻创作上,使其内涵和形式更为丰富多样,极大提升了嘉定竹刻的艺术品位。

“以画法刻竹”,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晚清以来竹刻流行摹刻画家墨稿那种路数,实际上,自朱、沈以至周芷岩的“以画法刻竹”,是说竹人将刻竹作为表达自我艺术追求的手段,抒发胸臆,吐泻怀抱,而非徒为雕饰之工,正如同画人以画写心那样,是一种纯粹的创造。当然,在这个过程中,竹人肯定向绘画艺术吸收养份,从题材、构图、造境、写形、意趣、格调、风格、样式等各个方面、不同层次学习绘画艺术中的有益因素。因之我们能够看到竹人如何根据自己的禀赋和爱好,有选择地学习历史上的绘画风格。比如朱氏父子,“大抵花鸟规模徐熙,人物、山水在马、夏之间”,学的是“简老朴茂、逸趣横生”的风格。顾宗玉则学习李昭道一路界画楼台的精细作风。同是学习山水画中的“北宗”和“院体”,却有疏密之分、工写之别,这当然是因为作者的情趣有别。至于施天章从倪云林折带皴中悟出“高下顿折”的刻石法,周芷岩从文人山水画中领会到“浓淡坳突”“皴擦勾掉”而能施于刻竹,就更是以画家的心眼来奏刀向竹了。


吴之璠,竹雕松阴迎鸿图笔筒,上海博物馆藏

吴之璠,竹雕松阴迎鸿图笔筒,拓片,上海博物馆藏


《竹人录》的真实作用


《竹人录》有选择地记录此前二百余年嘉定竹刻的历史,并作出独具只眼的批评。今天我们面对这份难得的文化遗产,在清晰地感受到作者态度的基础上,不妨对此书的真实作用作一番探究。笔者以为,《竹人录》的作用突出体现在三个方面。

法脉

第一,确认了“嘉定竹刻”的法脉。金元钰对嘉定竹刻自三朱创法以来直至周颢诸家的风格及艺术地位,有如下评论:“予尝以诗派论之:汉魏权舆,则三朱秦沈;鲁珍具建安风骨,宗玉似齐梁绮糜;周墨山王幼芳之冲淡,则孟襄阳微云河汉也;封义侯施焕文之奇古,则韩昌黎汤盘孔鼎也。其余诸子,若盛唐作手,各号专家。近时刻画精工,类宋元纤巧一派。惟我芷岩,其少陵乎。”这一段文字,传达出当时对嘉定派竹刻艺术法脉的认识。

法度

第二,确立了“嘉定竹刻”的法度。这个法度,就是前文说到的“器有深致”。具体到工艺层面而言,就是以深雕为主,是包括圆雕、透雕、高浮雕在内的立体雕刻。虽然阴刻始终存在,且出现了周芷岩这样的大家,但就全体来看,仍以深雕为多且精。所谓“吴郡、金陵多巧工,此非嘉定人不能传其法”,正就嘉定竹刻具深雕之特色而言。而“濮派浅率,不耐寻味,远不如朱,是编非吾邑人概不录”的表白,更加表明嘉定派以朱氏所传深雕工艺为正法。

法喜

第三,确证了“嘉定竹刻”的法喜。“法喜”是个佛教名词,本指听闻佛陀教法,因起信而心生喜悦,我借用来表示理解到嘉定竹刻独特艺术价值、领悟到嘉定竹刻最高艺术境界所产生的审美快感。无疑,金元钰是颖悟于此的,他也试图将他的快乐传达给后人。金元钰在序中明言,此书能“区别源流支派,使览者真赝显然”。我们今天用传世作品与书中记录一一对照,可知《竹人录》对嘉定竹人艺术成就的评价与判断非常精准,用笔断无虚下。金元钰并不是大收藏家或大学问家,但凭儒家文人的“正法眼藏”和对乡邦文艺的谙熟,作出了经得住历史考验的结论。


邓孚嘉,竹根雕渊明赏菊,清代,上海博物馆藏


金元钰虽然自谦这部小书能“窃附于《印人传》《陶说》诸书,倘列诸艺术部中,予小子有厚幸焉。”实则对《竹人录》充满自信,其自信正是来源于对自己美学品位的高度自许。他牢牢把握了传统儒家“先器识而后文艺”的审美制高点,同时又实事求是地以作者的艺术成就说话。我们今天深深地读进去,那不多的文字却足以令人树立起雅正的中国工艺审美观,而不仅仅是作为古董收藏的参考书那么简单。

作者施远为上海博物馆工艺研究部副主任、副研究馆员,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兼任副教授。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工艺美术

来源:  典藏公众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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